说一个抗战技术问题:军队的“无线电困境”。
一、前线将领陈明仁的痛苦
陈明仁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将领,全程参与抗战。2017年出版了陈明仁的私人日记。该日记写作时,并无意对外公布,故留存了许多很有价值的历史信息。
比如,陈在日记中写有一段关于“无线电通讯”的亲身经历。时为1939年11月13日,任陆军预备第二师师长的陈明仁,接到了蒋介石11月10日(蒸亥)发出的密电,却因手中没有该密电的密码本,无法将密电内容译出。陈焦虑万分。
日记原文如下(略长,不耐者可跳过,下文其他史料原文的引用亦同):
为知晓蒋对部队究竟有何指示,陈明仁在次日决定,前往益阳友军处寻求帮助(陈部当时驻桃源白洋河一带)。他觉得,友军处当有密码本,可以译出蒋的电报。
寻找友军的过程并不顺利。陈先是让人开车跑到益阳,发现友军已走;又开车跑去常德,途中还遭遇了日军空袭。如此这般,从凌晨三点,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。
日记原文如下:
第三天,陈明仁前往友军处拿译电,却被告知,友军的密码本与该密电不匹配,根本译不出来。无奈之下,陈只好决定再赴常德,直接向上请示,并留在常德等待消息。
日记原文如下:
折腾来折腾去,一直折腾到11月20日,陈明仁才获知消息(“据王主任在军政部得到确息”),依据上级指示,陈部队的未来动向是开往湖南黔阳。此时,距离蒋介石密电的发出时间,已过去了整整10天。密电的内容,陈明仁仍没有译出。当然,也已没有多少必要再去译出。
陈明仁日记
二、国民政府的痛苦
陈明仁的上述遭遇,其实只是抗战期间,中国军队在“无线电通讯”方面所受痛苦的一个小案例。
在“无线电通讯”这件事情上,国民政府长期处于一种“不得不用、却又不敢大用”的困境之中。
所谓“不得不用”,是指“无线电通讯”至关重要,是现代战争不可或缺的工具。所谓“不敢大用”,则是指中国的“无线电通讯”保密能力落后,常被敌军破译,以至于在重要战事中涉及关键部署时,不得不舍弃“无线电通讯”,改用其它手段来传递信息。
国民政府所辖军队系统庞杂,在无线电通讯方面,长期缺乏合格训练,业务人员对保密工作,也多缺乏准确认知。所以,抗战全面爆发之前,曾屡屡发生无线电密码泄露事故。
1933年5月,蒋介石在江西崇仁对团长以上军官训话,即痛批军队在无线电通讯方面,不注意保密,密码本经常丢失。“以致我们无论什么密码,他都能译出来,因为这个原因,我们的军队吃了不少的亏”。蒋还说,自己“亲自把密码统统重新改编”,也只在起初的一两个月里起到了效果,之后,“又因为少数部队不小心,……又有走漏军机的事情”。蒋告诫这些军官:“以后大家要注意,万一我们失败,甚至被俘,最要紧的第一件事,就是要把我们的密码本,想法子毁掉”。
告诫归告诫,蒋对国民政府的“一般官兵”的保密意识和保密能力,整体上仍是持悲观态度的。所以,他认为最好的保密办法,就是军队尽可能少用无线电通讯:
抗战全面爆发后,“不敢用无线电”这个问题,变得更加严重。比如,1937年7月,淞沪会战前夕,蒋介石以电话的形式命令机要秘书毛庆祥,要他告诫“南京各省各军”:不要发无线电,以免泄露消息给日军。
电报原文如下:
国民政府军令部部长徐永昌,也在1937年10月2日的日记里感叹说:延安的军队敢用无线电,没人能破译盗窃他们的信息;但我军却因为在保密工作方面“不肯努力”,以致于“至今不敢用无线电”。
徐的日记原文如下:
徐永昌日记谈无线电问题,图片来自台湾“中研院近史所”网站,图中横线系笔者所加
在一场现代战争中,完全不用无线电通讯,当然是做不到的。
抗战期间,前线部队为求便利,多倾向于使用自制的密电码。这些密电码,与军委会下发的密电码相比,要粗糙许多,保密能力自然也更差。所以,1938年1月11日,蒋介石在开封对第一、第五两战区团长以上军官讲话时,曾特别提到这个问题。蒋要求前线军官:绝不能因嫌军委会下发的密电码翻译起来很繁琐,就放弃使用,更不能改用自制的保密性能更差的密电码。而且,即便是军委会颁发的密电码,也要限制使用次数,“顶多不过三次或四次”,不许贪图翻译起来已轻车熟路就长期使用,进而让日军找出规律破译。
蒋的讲话原文如下:
其实,军委会也测试过各战区自编密电码的保密能力。据徐永昌日记,1938年3月,军委会曾“接收第二战区各军互相通电而试译之(指非中央所发之密码以觇其密否)”,也就是尝试接收并破译第二战区各军队之间的来往密电。8月份,“郑处长报告,接得第二战区密电三十余份,费时半月,皆未译出,该密码方法可采用”,结果是军委会没能破译出来。⑥
徐永昌日记谈军委会测试战区自制密电码,图片来自台湾“中研院近史所”网站,图中横线系笔者所加
不过,军委会破译不了各战区的自制密电,不代表日军破译不了。1941年10月21日,蒋介石在南岳军事会议上总结“第二次长沙会战”的经验教训。教训部分的一项重点内容,就是密电码可以很轻松地被日军偷译。故此,蒋要求各部队之间,要增加传统通讯手段,比如“递步哨,民众守望哨”之类。
蒋的讲话原文如下:
1941年前后,为提高各战区无线电通讯工作人员的业务水平,军委会开始筹办“译电人员训练班”。参加该班学习者,都是军队里的专业译电人员,由各部队保送而来。无线电专家池步洲说,之所以要开设这样的训练班,是因为军队对无线电通讯的保密工作一直都不到位,技术上不足,意识上也不足。最要命的,是重庆军委会的密码本,本来具有很高的机密性,日军是不容易破译的;然而,下面的军队将领互相通电时,贪图方便,用的往往是自制的密电码,很容易被日军破译。他们又会在互相通电中谈到军委会密电中的部署事宜,日军顺藤摸瓜,从军队自制密电码的内容反推,就可以破译重庆的密码本。那些头脑简单、军阀出身的将领,根本意识不到这类问题的存在。
池步洲的原文较长,但极有助于了解当时中国军队无线电通讯的困境,故照录于下:
训练班的开设,主要是想让前线部队意识到自编密电码的幼稚之处,进而愿意使用军委会提供的密电码。然而,认识到问题所在是一回事,是否有动力去解决问题又是另一回事。国民政府下辖部队是一个大拼盘,许多带有强烈的军阀性质,有些部队的长官为防范重庆,不愿意让自己与内部将领之间的通讯内容,被重庆知晓,所以宁可冒被日军破译的风险,也仍倾向于使用自编密电码。
1938年5月30日,因有人遗失“麟”密电本,军委会临时补救变更了密电本的代码顺序。
三、日军的破译能力
因为存在以上问题,即便由机要室编制、军委会下发的密电码水平更高,破译难度更大,国民政府也始终对无线电通讯的安全问题战战兢兢。蒋介石多次亲自编订密码代名词,但他对军委会下发的密电码,一直都没有太多信心。
比如,在1942年5月召开的第三次参谋长会议上,蒋告诫各军参谋长,即便是军令部下发的密电码,用过三、五次之后,即有很大可能会被日军破译,不可再用,至少要做到一个月一换。前线军队还必须准备普通密码本和特殊密码本两种,以备紧急情况使用。
蒋的讲话原文如下:
这种担忧是有事实可证的。
1943年12月,六十六军游击队在日军卅九师师部附近,拾获日军飞机投下的一只通讯袋。根据通讯袋中的内容,日军对中国军队的番号和驻扎地点非常了解,军令部部长徐永昌判断,十之八九是军中的无线电通讯已被敌方破译:
同月,第六战区在关于常德会战的总结汇报中,也重点提到:因参战部队使用无线电,“致我各部队行动多被敌侦知”,“如162师、194师战斗中所发之要旨报告,18军两河口之位置及九战区之追击部署等,俱记载于所获敌之文件中。”1944年6月,徐永昌又得知消息,“我远征军现在密码已为敌所能译,则其余可想,应亟研讨多方面的防范及最近的处置。”⑩
如此,也就不难理解本文开篇部分,陈明仁的无奈遭遇:为防止密电码泄密,军委会给前线部队,主要是战区、集团军和军级单位,下发了不同的密电码和密码本,且控制了发放范围。陈明仁所部,是一个随时可能撤销的“预备师”,手中没有“净密本”,自然无法译出蒋介石的来电;附近的霍揆彰军,虽有与军委会直接联络的密电渠道,但手中的密电码却不是“净密本”。
于是,陈明仁只好望着重庆来电无可奈何地发呆。现代战争须使用无线电,但保密能力的不足,又让无线电的使用畏首畏尾,这是陈明仁在1938年11月跑断腿的根源,也是一种贯穿了整个抗战的隐痛。
抗战需要热血,也需要技术。
注释:①陈明仁/著,胡博、陈湘生/校注:《陈明仁日记》,解放军文艺出版社,2017,P137~139。②蒋介石,《统军作战制胜之道》,1933年5月8日在崇仁总指挥部对各军团长以上官长讲。③(台)“国史馆”数位典藏号:002-010300-00001-010。④《徐永昌日记》,1937年10月2日。⑤蒋介石,《抗战检讨与必胜要诀(上)》,1938年1月11日在开封对第一第五两战区团长以上官长讲。⑥《徐永昌日记》,1938年3月30日、8月6日。⑦蒋介石,《第三次南岳军事会议开会训词》,1941年10月21日在南岳讲。⑧池步洲,《军事委员会译电人员训练班概况》(写于1983年)⑨蒋介石,《对于参谋业务军事教育与一般军事之指示》,1942年5月4日第三次参谋长第四次军事教育会议讲。1937年11月21日,蒋在日记中写道:“重编密码代名词。”可知机要室编写的诸多密电码名称出自蒋手。⑩《徐永昌日记》,1943年12月18日、1944年6月17日。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司令部/编印,《第六战区常德会战经验教训汇编》,1943年12月31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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